每日精选:足球编辑消亡史
四年前,俄罗斯世界杯开幕的那个夏夜,落原待在北京希格玛大厦四层的办公室里,和留下来值班的编辑们一起准备迎接这场“大考”,撰写并发布的世界杯内容,最终抵达亿万用户眼前。
揭幕战在北京时间6月14日23点开打,其他部门大多已经下班,只有世界杯项目组 所在的四层灯火通明。
【资料图】
那时候,落原是腾讯体育足球组负责人,在没有获得世界杯转播权的情况下,他们要换种方式让腾讯从世界杯热潮中获益。揭幕战开打的这天夜里,他在群里发了红包,给同事点来烤串和小龙虾当夜宵,和大家一起忙得热火朝天。
落原对四年前的场景记得格外清晰:“谁要找人,就站起来喊一嗓子,说进球了,push推了没有,Gif图截好没有,战报发了没有。”
四年后,世界杯从夏天搬到冬天,从俄罗斯搬到卡塔尔,腾讯北京总部从希格玛大厦搬到后厂村,而腾讯体育在经过架构调整后又搬回了希格玛,落原则和他的足球组编辑们各奔东西。
今年夏天,他失业了。
作为一名从业15年的足球编辑,在世界杯开赛前6个月,老板告诉落原,整个足球组都要被裁撤掉。包括他自己。
从青训走到豪门落原喜欢把自己的职业生涯和足球运动员的生涯作类比。
例如大学时,给网易和TOM写通讯稿算是青训,进《体坛周报》实习算是进入预备队,正式成为体育作者和编辑,算是进入一线队。
在他的大学时代,报纸仍是承载体育新闻报道的主要媒介,《体坛周报》《足球报》《南方体育》等是全国报刊亭的抢手货。2008年,《体坛周报》的周均发行量超过500万份,北京奥运会期间,还有网友在贴吧抱怨:“我刚才出去买今天的体坛周报,居然没买到,报摊说卖光了。”
落原去《体坛周报》实习,见到经常在报纸上出现的“大神”,回到学校会跟同学炫耀:“我跟颜强一起并排撒尿了!”——颜强是他少年时代最喜欢的足球专栏作者,多年后,他们成为经常约饭聊天的朋友。
在体坛网工作一年后,落原跳槽去网易,在门户网站风头正劲的那几年,成为网易体育国际足球组负责人。
10多年前,编辑部的关系很单纯,落原将那段时间定义为职业幸福感最强的日子,像是多上了几年大学。一帮热爱足球的编辑们,既是同事,也是朋友,大家一起合租,一起上班,一起踢球,一起醉得不省人事。“我们经常指不定哪天喝多了,第二天醒来发现睡在同组某个兄弟家里。(醒来的时候)他也不在(家)了,说已经值班去了。
当时,网易还在“宇宙中心”五道口,没有搬到后厂村,公司附近到处都是吃的玩的。每周五下午4点,落原和编辑部同事开周会,开到6点去五道口的一家咖啡馆打牌,牌局散场去吃宵夜喝酒,第二天睡醒,再踢一场12点到14点的球。几年时间里,这几乎是网易体育一群足球编辑们的固定行程。
2013年网 易年会与颜强合影,受访者供图
世界杯期间,落原和同事们连着值一个月大夜班,每天在公司待到早晨8点。下班前的交接会上,一帮人嘴里说着话,眼睛都睁不开,“迷迷瞪瞪地都快睡着了”。等交接会开完,他就带着值班同事,去五道口随便找家早餐店,一起吃点包子、油条和豆浆。“我们进去,‘呼啦’一片就坐满了。”
那是门户网站最热火朝天的年代,足球编辑们干着自己最热爱的工作,有最合拍的伙伴,尝到梦想成真的滋味。
网易体育2013年底做过一个名叫《对话》的年终策划,邀请当时的体育编辑们,给大家讲述编辑部的故事。落原回忆,他当时在视频里说:“如果(足球编辑)这个职业能够维持生活,够在北京立足,能这么维持下去,就是最好的状态。我愿意一直干下去。”
我在网易找到这个9年前的视频,想验证一下落原的原话,可惜视频已经无法播放。
但就像球员总会转会,足球编辑们也很难在一家平台终老。不久后,落原离开网易体育,先后加盟乐视和腾讯,用他的话来说,是“从一家老牌劲旅转会到豪门”。
进入“豪门”的第一个感受是,平台不差钱。刚到腾讯时,老板让落原做一项预算,他按照之前在网易的标准做完,老板问他:“是不是少了几个0”?
不差钱,不差资源,公司愿意全情投入,俄罗斯世界杯周期里,落原第一次感受到,只要敢想就能做成是什么滋味。“对我以前来说,我还哪敢想,我们有一天能安排采访一下C罗,一起采访一下梅西。”讲起这段经历时,他脸上洋溢的是另一种神采,和讲起网易国际足球组时的温情截然不同。
幸福感的巅峰发生在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开赛前。
为了造势,腾讯决定邀请众多国际知名退役球星,在中国举办超级企鹅名人赛,落原是接待和采访的主要负责人。他在上海东方文华酒店挨个接待来访的球星,替他们安排采访时间。马尔蒂尼、里瓦尔多、马特拉齐、巴拉克、托尔多……那些在电视屏幕里,驰骋在绿茵赛场上的人,就站在他面前,和他握手、寒暄、互相介绍。有一瞬间,他觉得有些恍惚,站在面前唠嗑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从小到大看的那些人。
2018年超级企鹅足球名人赛,与马尔蒂尼合影,受访者供图
那一刻,落原感叹:“你瞬间发现在这种大平台,才能够真的去接触到什么叫足球。”
从2017年入职腾讯,到2022年离开,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那时候,大家都以为2018年世界杯是一个辉煌的起点,可实际上,他们并没有等来下一届世界杯。
足球人的最后一份战报落原最喜欢的球员是马尔蒂尼。2009年,41岁的马尔蒂尼宣布退役,在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他只效力过一支球队,AC米兰。
无论从哪种角度看,这都接近于一个童话。——效忠一队,终老一城,完成梦想,功成身退。
但童话之所以能成为童话,是因为它的稀缺性。正如落原也没有想到,不受伤病困扰,没有身体条件限制,作为足球编辑,他会比他的偶像更早结束职业生涯。
此前,他总能在恰当的时间选择“转会”,例如2009年离开体坛网加入网易,2014年离开网易加入乐视,2017年加入腾讯。但这一次,落原提前一年就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只是没有想到变动来得如此彻底,以至于没来得及脱身。
作为团队负责人,他知道裁员消息的时间,只比团队成员早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他通过办公软件告诉组员,足球组从此要解散了。——甚至没法儿当面告别,正值疫情严峻时期,员工正在居家办公。无比残酷,无比彻底,落原不需要烦恼裁掉谁、留下谁,他只是告诉大家:“我们要一起滚蛋了。”
一个团队的历史断在自己手上,是件很难接受的事情,落原尝试着跟部门领导沟通,试图让足球组的“血脉”延续下去。 他问老板:“今年世界杯不需要我们吗?”老板回答他:“不需要了。”
“这可是全公司最懂足球的一拨人。”
“不需要了。”
受访者供图
经过努力沟通,落原的足球组最终有两名组员留下了,合并到其他团队,番号被撤走,但至少还有最后两个做足球内容的人。
一切变化都有迹可循。
去年夏天,内部架构调整后,落原就感受到了危机。这种危机不能被单纯归咎为换了新老板,而是大环境整体在变化。一方面,各平台正遭受头条系产品的猛烈冲击,另一方面,整个内容体系也发生了变化。所以他早就想过:“调整是势在必行的。”
足球媒体人的职业生涯,常常以世界杯为关键节点,四年被当作一个周期。提及过去,落原会说巴西那个周期如何如何,俄罗斯那个周期如何如何。到卡塔尔周期,他说,这一届世界杯大概是体育媒体形态进入所谓新阶段的一个标志。
新阶段,推荐算法全面替代过去的人工筛选,成为内容分发的主要机制。从前,编辑要选头条、选封面、生产优质内容挂在首页;现在,这些都不被需要了。
身边有人向落原吐槽,今年世界杯怎么显得冷冷清清,他解释,是因为以前有很多平台提前造势。“以前的媒体形态,头条是人工设置的,是摆在你面前的,”他习惯于拿4年前的情况作对照,“18年世界杯,你看咱们那会儿多热闹,有那么多人,主动地去做世界杯周边的一些策划来造势。(今年)到现在为止,32强名单出来了,我们也看不到一个世界地图,能够点击到不同参赛国家,看名单解读预测分析什么的。现在都没有。”
新阶段,视频化内容也在全面替代图文内容,而这一点对于优质体育内容的生产而言尤为致命。落原反问我:“看看趣味的或者恶搞的短视频还可以,做一个有质量的足球分析短视频,谁看?”
刚离开腾讯时,落原能感受到家人说话时的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什么话,又让他伤心或者焦虑。他自己反而挺坦然,难过是有的,为着部门的解散,为着成员的各奔东西,为着行业的变化。
因为他很清楚,一个时代正在走向终点。2022年的世界杯,已经不再需要编辑部里那些字斟句酌的争论,不再需要通宵达旦的策划,不再需要争分夺秒的呼喊。
纸媒的辉煌结束了,门户网站也要寻找新的出路,文字时代的余晖曾经照在落原身上,让他误以为那是朝霞,而现在他眼看着太阳落下去了。
热爱永不谢幕这次离职前,落原没有长时间休息过。
足球编辑的职业特性,意味着他必须随时面对突发消息,有时来自国内,有时来自欧洲,有时来自美洲。他曾在无数个夜里被电话叫醒。“马拉多纳去世、武磊感染新冠,像有这种重要的突发事件,值班编辑都会打电话给我。”
离职后,他突然闲下来了,就像职业球员退役后,突然不用训练比赛,拥有大把的闲暇时间。他开始每天接送妻子和孩子,按时吃饭,重新习惯不需要随时随地关注手机消息提醒的生活。
至于足球行业,他当然是不舍得离开的。
离职后,落原组了个“再就业小分队”,群里有十来号人,都是曾经干足球媒体的同行。世界杯前的筹备周期,他们一起为一些平台提供相关内容供稿。“群里这些人,全是以前的专业编辑,但是都已经离开这个行业,他们都离开了,并不是不想干下去,而是已经没有他们的生存空间了。”他说,这些“退役”编辑去当写手,在内容质量上是降维打击。
第一次交稿,5个不同团队共有18篇稿子合格达标,其中12篇都来自落原他们团队。但因为其他团队的报价低,所以他们也只能获得同样标准的报酬。
落原一方面觉得很失落,因为内容变得极度廉价;另一方面又觉得庆幸,因为至少还能用这种方式,让大家都留在行业里。“再就业小分队”里,一部分退役足球编辑都转行回老家了,有去考公务员的,有在干自媒体的,或者干点别的什么工作。总之,不再做和足球有关的职业。
“再就业”第一次发稿费,“小分队”每个编辑都按劳分配获得收入,还有20多位写手拿到酬劳。和15年前落原当兼职写手时差不多。那时候,几千块钱对大学生而言是验证“爱好能当饭吃”的巨款;而现在,几千块钱对回到家乡的足球编辑们而言,是靠老本行赚到的零花钱。
今年,拿下世界杯直播版权的新媒体平台是咪咕和抖音,中央广播电视总台特意发布版权保护声明,除中国移动咪咕、抖音、上海五星体育频道、广东体育频道、广州南国都市频道和广州竞赛频道已获得总台授权外,其他任何机构均未获授权传播卡塔尔世界杯赛事节目。
图源网络
大部分平台不再像过去那样“铺张浪费”,大家都喊着降本增效,捂紧钱包过日子。落原帮助那些还留在平台的朋友们一起筹备世界杯线上节目,邀请一些足球圈的朋友,一起聊天看球。他说:“这是符合当下市场环境的一个事儿。”
四年前,把马尔蒂尼们请来中国,声势浩大办元老赛的日子好像还在眼前,但所有人都明白,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并且很难再有。
待业期间,落原和他的搭档作为经纪渠道,成功完成了《三国志战略版》游戏和阿根廷球星巴蒂斯图塔的合作。从谈判到拍摄,一路困难重重,好在“过五关斩六将”最后关头完成“绝杀”。
经历过辉煌时刻,也经历过时代变幻下的黯然退场,落原说,足球带给他的东西,远比让他失去的多。“我的老婆孩子、我的事业、我的经济收入、我大部分的朋友,冥冥之中的串联点都是足球。”
和家人在一起,受访者供图
踢球依然是落原最重要的爱好。
无论到哪里,他都是那个攒球局的人,垫钱订场、凑齐队员,前一天还得“求爷爷告奶奶”,反复跟队员确认“明天一定要来啊”。事务繁琐,他干了十几年。原本“老国际FC”的老编辑们有一套固定班子,后来部分成员离开北京导致凑不齐人,落原就拉来其他爱踢球的媒体朋友,又组出一套新班子。
我问落原,如果知道后来发生的所有事,再穿越回到2006年,是否还会选择这个行业。
他却给我科普了足球题材的穿越小说 ,例如穿越回某一年,开个金手指,带领中国男足闯入世界杯。“有时候也会幻想一下,说带着记忆回到某一年,欧冠决赛是不是可以买个1000块钱的彩票。”职业故事讲到尾声,落原杯中的橙汁也见了底。
“自己身上这一辈子都抹不掉,足球的印记刻得太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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